譯文

我喜歡崔秋浦，宛然有陶淵明的作風(fēng)。

門前栽上五棵柳樹，井上長著二棵悟桐。

山鳥落在廳堂，塘前的花瓣飄入酒中。

留戀你不忍離去，心中充滿不盡的惆悵。

崔縣令學(xué)陶靖節(jié)，白天在北窗下睡眠。

有時抱琴彈于月下，取其意趣任它無弦。

見了客人來就倒酒，做官不貪愛錢。

東邊田地多種黍，勸你盡早去耕田。

河陽以花作縣，秋浦以玉為人。

地方因名賢而顯赫，風(fēng)俗隨教化而如春。

九華山瀑布如銀河落下，近山好水如新的畫屏。

應(yīng)憐我這來自金門的客人，遠投長沙憑吊屈原。

注釋

崔秋浦：當(dāng)時秋浦縣的縣令崔欽。隋開皇十九年（589年），置秋浦縣，屬宣州，即今安徽省池州市。

陶令：晉著名詩人陶淵明曾任彭澤縣令，后人稱其為陶令。

五楊柳：陶淵明宅前有五株柳樹，自號五柳先生。

二梧桐：喻為官清廉。元行恭詩：“惟余一廢井，尚夾二梧桐。”

廳事：即廳事堂，官府治事之所。山鳥飛到廳堂來，是說縣境沒有獄訟。

“北窗”句：當(dāng)夏月，陶淵明高臥北窗之下。清風(fēng)颯至，自謂羲皇上人。見《晉書·陶潛傳》。

“抱琴”二句：據(jù)《晉書·陶潛傳》，陶淵明不善彈琴，但藏有無弦素琴一張；詩人在酒酣之余，經(jīng)常撫弄，藉此表達其心中的情感。

“東皋”二句：一作“東皋多種黍，勸爾早耕田”。東皋：晉阮籍曾在“東皋”種黍稷以釀酒。“東皋”是田野或高地的泛稱。

“河陽”句：晉潘岳任河陽縣令時種了很多桃李，人們稱為“河陽一縣花”。

玉為人：晉裴楷儀表脫俗，又博覽群書，精通義理，時稱“玉人”。此處借喻崔秋浦。

地：指秋浦這個地方。逐：隨著。名賢：才高德重的人，指崔秋浦。

風(fēng)：社會風(fēng)氣?；莼褐档梅Q道的政績與教化。春：生機。

天漢：天河。

“山逼”句：近在門外的山像新的屏風(fēng)一樣。逼：迫近。

金門客：指漢政治家、文學(xué)家賈誼。漢代凡以才能優(yōu)異被推薦入京的人，需在金馬門（宮名）待詔（等待皇帝任命）。賈誼十八歲時以才名被推薦入朝，故稱賈誼為金門客。

投：拋棄。沙：長沙。楚臣：指屈原。賈誼后被權(quán)貴排擠滴貶到長沙，他曾作賦吊念屈原。

　　唐玄宗天寶十四載（755年），李白居住在宣城郡（治今安徽省宣城市），曾拜訪當(dāng)時的秋浦（在今安徽省池州市）縣令崔欽，此詩即作于此時。

　　這組詩是贊美崔秋浦的品格與治理地方百姓的賢能政治，表現(xiàn)出李白對人生價值的觀念，政治理想，以及為官的品德與才能。全篇由三首詩組成，但各有重點，合起來構(gòu)成了完美整體。故總其題為《贈崔秋浦三首》，而絕不是把毫不相干的三首詩拚湊在一個詩題下。三首詩各為八句，合起來二十四句，以其二，其三來區(qū)分，這是古詩常見的分法，當(dāng)然也有重起空行來劃分的，標(biāo)明各自獨立成章。

　　第一首詩用八句寫秋浦縣令崔某的鳳范，是總寫，總抒感受。詩開門見山，直接擒題，“吾愛崔秋浦，宛然陶令風(fēng)”，以呼告的語句，表明自己對崔秋浦的摯愛感情，這種突兀之筆，自然把人帶入詩人狂熱的情境中去。接著一句補出他熱愛崔秋浦之因，崔某作縣令，逼真地象陶潛作彭澤縣令。陶潛，原名陶淵明，因劉宋滅晉，而改名潛。陶淵明生于世家大族，幼有大志，拯時濟物，但身處喪亂之世，權(quán)貴傾軋，謀奪帝位。雖曾參謀軍職為鎮(zhèn)軍、建威將軍的參軍，但無從展志。后又任彭澤令，自對親朋說：“聊欲弦歌，以為三徑之資?！币嗉词且远Y樂治理地方，領(lǐng)取官俸，作未來隱居之用。李白所贊美的陶令之風(fēng)，是他為官行無為而治，禮樂之教，不慕榮利，忘懷得失，任真自得，不為權(quán)貴折腰。質(zhì)性自然，性愛丘山，故而于易代之際，棄官歸隱，保全真性。陶令是李自理想中官吏形象，作人的典范。自己也與陶淵明思想有相似之處，性格有相象的地方。在黑暗的朝廷中，屢遭排擠打擊，被迫上表，請求還山。在地方官吏中發(fā)現(xiàn)崔某是陶令式的官吏，找到了知音之人，于是他由驚呼而轉(zhuǎn)為深愛。開端兩句，概括敘述，激與緩相接，感情深化，喚起人們對崔縣令的崇敬。然而又想急于知道他的陶令之風(fēng)。

　　接著詩人用四句詩鋪敘他的陶令之風(fēng)?！伴T前五柳樹，井上二梧桐。山鳥下聽事，檐花落酒中?！边@四句詩是寫他官衙與宅院的清幽靜謐環(huán)境，門前五柳樹，井邊兩株梧桐樹。官衙廳堂的山鳥自由出入，致使房檐邊花葉飄落入酒杯之中。環(huán)境幽美，柳樹、梧桐的意象，正表現(xiàn)主人公的性格與審美情趣，也是主人精心布置所致。這兩句又是用典，陶淵明少有高趣，嘗著《五柳先生傳》以自況：“先生不知何許人也，亦不詳其姓字；宅邊有五柳樹，因以為號焉?！苯又恼聰⑹鑫辶壬奶攸c：“閑靜少言，不慕榮利，好讀書，不求甚解，每有會意，便欣然忘食。性嗜酒”，“嘗著文章自娛，頗示己志，忘懷得失?！痹娙擞么说涔?，托出崔某的風(fēng)范。梧桐樹為美好形象，鳳凰非梧桐不棲。元行恭詩：“惟余一廢井，尚夾兩株桐?！痹娙擞么说?，暗寓主人公的美好品格。情趣美，品格好，形神完美無缺。正因用這兩個典故，就使陶令風(fēng)具體化了，亦即崔令的思想品格具體和形象化，以實顯虛。比直敘含蘊深，情韻濃。這樣人為官，以安民為本，無為而治，民安樂，訟事息?？h令怡然自樂，飲酒賦詩，撫琴意會，欣然忘食。山鳥句又是用典，《益都耆舊傳》記載景放為益州太守，威恩洽暢，有鳩巢于聽事。胡三省解釋聽事為中庭，是受事察訟的地方。詩人用此典表明縣令崔某治理地方，百姓安樂，民無訴訟，政通人和。這與陶令弦歌之治的理想是相合的，也可以稱為陶令之風(fēng)的內(nèi)涵。最后一句詩是化用何遜詩句：“燕子戲還飛，檐前落枕前，”表明主人公心境閑和，于廳堂飲酒自樂。山烏自由出入廳堂，檐花自由飄落酒杯中，一切都發(fā)生在自然中，詩人以此為樂。陶淵明式的性愛自然的品格，呼之欲出。總之這四句詩用典與化用前人詩句，創(chuàng)作出清靜與淳美的詩的意境，托出崔縣令的思想品格與治政的才能。照應(yīng)開端，鋪敘得體，內(nèi)蘊豐富，虛實相得益彰。詩情發(fā)展至此，必然逼出結(jié)尾：先寫不忍離開，依依難舍，再寫預(yù)見別情惆悵，無窮無盡。余韻深長，玩味不盡。

　　這首詩以直接與間接描寫手法，刻畫出崔令的風(fēng)神秀美。

　　第二首詩著重刻畫崔令的形象與神態(tài)。開端兩句開門見山，點出“崔令學(xué)陶令”，亦即學(xué)陶淵明。學(xué)陶令什么呢，學(xué)陶淵明的北窗高臥，自謂羲皇上人。因為白日官衙清靜，無訟事可理，自然可以讀書，困乏而晝眠。兩句詩寫出崔令如陶令一樣，治地方，重在安民，民安訟息?！拔覠o為而民自化”，閑臥北窗養(yǎng)怡真性。托出崔令官清，政通人和，治績卓著之含意。兩句詩，平易自然，而形神畢現(xiàn)。

　　三、四兩句再補敘崔令學(xué)陶令之風(fēng)，“抱琴弄明月，取意任無弦。”《宋書隱逸傳》中記載：‘潛性不解音聲，而畜素琴一張，無弦，每有酒適，輒撫弄以寄其意?！边@兩句就化用此意，寫崔令夜晚，飲酒賞月，抱琴弄月。盡管琴亦是無弦，而目的是取其適意。古人常說人生貴在適意。適意就是心理得到滿足，保持一種平靜而又令人愉快的心境。思想感情上無憂無慮。這兩句寫崔令學(xué)陶令撫琴弄月，隱含著他的政事如意。民樂境清，因而別無所求，唯酒與琴，借以托出與民同樂之情。養(yǎng)怡真性，而不務(wù)個人功名利祿，不悅女色與音聲之欲。這樣的官吏在李白生活的盛唐時代是極少見的，不免帶有李白的理想化成分。

　　五、六兩句既敘又轉(zhuǎn)?！耙娍偷珒A酒”，《宋書·隱逸傳》中記載陶淵明：“貴賤造之者，有酒輒設(shè)。潛若先醉，便語客：‘我醉欲眠，卿可去，’其真率如此。”陶淵明在《五柳先生傳》中也說：“性嗜酒?！闭蛉绱擞锌蛠恚灰跃葡啻匡嬢m醉。待人真率，無世風(fēng)之虛偽造作之態(tài)。崔令如陶令之真率，待客亦以酒，酒中又見真性，這正與李白性格有相近之處，故而由崔令聯(lián)想到陶令。以陶令之風(fēng)狀崔令。詩寫到這里似乎補敘完結(jié)，可是陡然一轉(zhuǎn)，宕開一筆，重筆寫出崔令為官不愛錢之可貴品質(zhì)。這句詩仍然暗用陶淵明的典故，“聊欲弦歌，以為三逕之資，”作彭澤令，又“不為五斗米折腰向鄉(xiāng)里小人（指郡督郵官）。”在封建社會士人求官，既追求功名，又貪得利祿，更搜刮民脂民膏。詩人用一個全稱的否定句。否定崔令作官，不同于一般士子追求功名利祿，而是淡薄名利。作官不為名利，為什么呢，自然會得出為民之意。從否定句中反襯出為民之意。這是點睛之筆，是水到渠成之筆。因此它轉(zhuǎn)出高境界，深遽之哲理。前五句寫崔令如陶令一樣的思想情趣，從其為官清簡的瑣事描寫中，反襯出他治民有道，境遇安樂，因而怡然自得。其根本的道理，就是縣令為民作官，而不為功名利祿作官。為民作官，解除民的困危。使之安樂。為名利作官，貪得無厭，漁肉百姓。兩者截然相反。也許這就是清官與貪官之分吧。后來柳宗元提出作官“蓋民之役（仆役），非以役民而已也”的光輝思想。

　　詩的結(jié)尾兩句寫詩人的感慨，“東皋多種黍，勸爾早耕田。”勸諭與希望崔令如陶令一樣，躬耕東皋，多種黍（黃米）。陶淵明為彭澤令，掛印去官，賦《歸去來辭》“富貴非吾愿，帝鄉(xiāng)不可期。懷良辰以孤往，或植杖而耘耔。登東皋以舒嘯，臨清流而賦詩。聊乘化以歸盡，樂夫天命復(fù)奚疑。”結(jié)尾兩句就化用此意。歸耕自適，樂天知命。不要再為官，作眷戀帝鄉(xiāng)，追求富貴的違心之事。照應(yīng)開端學(xué)陶令句。

　　這首詩明譽崔令、卻以陶令為則，亦崔亦陶。相兼相生，以形托神。寫實與理想融合無痕。然而卻又透露出朝廷不重賢才，官場傾軋，應(yīng)及早功成身退的思慮。

　　第三首詩寫秋浦縣境的風(fēng)俗人情，自然環(huán)境之優(yōu)美，藉以歌頌崔令治績。詩開端兩句就用典，晉人潘岳為河陽縣令，令人種桃李花，人稱河陽一縣花。此是比喻崔令以花美化育百姓，象征著百姓精神境界高尚美好，生機勃勃。晉人裴楷風(fēng)神高邁，容儀俊爽，博覽群書，特精義理，人稱之謂玉人。此亦是比況崔令風(fēng)神與學(xué)識，高度地贊美他。玉是古人貴飾和珍愛之物，因其潔而無瑕。這兩句藉用典故以美崔令的治績與風(fēng)采學(xué)識，是一位樹桃李、如美玉的完美官吏，絕無污點。

　　三、四兩句筆調(diào)變化，以間接之法，描寫地域風(fēng)情，以補敘其政績之美。秋浦縣因為有名賢崔縣令，縣的名聲也大好，民風(fēng)也由崔令惠化而如春。名賢治縣，大地回春。惠民之治，使民風(fēng)歸淳，于是縣名亦好，其意在贊譽治縣之崔令，托出選賢任能之意。

　　五、六兩句宕開一筆，轉(zhuǎn)寫自然環(huán)境。秋浦縣之九華山瀑布，仿佛是從銀河落下來，氣勢雄渾飛動、情調(diào)高古自然，九華山逼近眼前，有如室內(nèi)畫屏山水一樣新鮮可愛。仿佛身入畫境，情化山水。表面看似與前四句無關(guān)，實際是其詩情詩意發(fā)展的必然。是一種象征手法，秋浦的山山水水也因為有崔令治理而重放光彩，大顯神姿。水從天漢落，山邁而新，精神倍出，非匠筆畫象可比。總覺得有詩情涌動，這正是詩人贊美崔令之情，借山水托出，寓情于山水之筆，形顯于外，情動于中。正如晉王蘊為竟陵太守有惠化，百姓謳歌。

　　詩的結(jié)尾兩句：“應(yīng)念金門客，投沙吊楚臣”是詩人企望之筆。這兩句詩亦是用典，金馬門，漢代宮門名，門傍有銅馬，故稱之謂金馬門。漢代朝廷征召來的才能優(yōu)異的人，令其待詔金馬門。漢東方朔曾高歌：“陸沉于俗，避世金馬門。”李白用此典以比況自己曾待詔翰林院，而且如同東方朔大才被棄置，避世金馬門。而今又被逐出朝廷，作了崔縣令之客人。投沙一句亦是用典，漢文帝時年輕的賈誼才學(xué)卓著，曾受到文帝賞識和重用，破格地拔擢為卿大夫。因而受到保守的老官僚的反對和忌恨，被貶為長沙王太傅。賈誼赴長沙，于汨羅憑吊屈原，作吊屈原賦。李白用此典比況自己有賈誼之才，同賈誼之遭遇，亦欲作吊屈原之人。這兩句詩用典，含蓄地把自己才智、愛國感情、不平的遭遇托出來反映賢才遭忌是歷史與現(xiàn)實的共有的社會現(xiàn)象，不僅深化詩意，同時又是自慰。“應(yīng)念”一詞統(tǒng)攝結(jié)尾兩句，希望崔縣令應(yīng)該想到自己這位失意之人，言外之意希望崔縣令了解自己，不要忘掉自己援引自己。同時自己已把崔縣令引為知己，衷心愛戴，不忍分別?？傊憩F(xiàn)出他們之間情誼深厚。照應(yīng)第一首開端兩句，以“吾愛崔秋浦”開其端，把讀者帶入感情熱潮之中；以崔秋浦永懷自己而結(jié)尾，把讀者推到感情的高潮和頂端，并永恒地保持下去。

　　這三首詩是作者精心構(gòu)思和結(jié)構(gòu)的組詩，表達一個共同的主題，但各有不同的描寫重點。由于描寫重點不同，而采取的表現(xiàn)方法也各異，從一個側(cè)面反映共同主題。三首詩把歌頌陶令、熱愛崔令，抒寫理想熔鑄為一爐，從而暗示出在盛唐社會中，產(chǎn)生賢者被棄，賢者棄世的悲劇，預(yù)示社會發(fā)展將逆轉(zhuǎn)。三首詩中心寫崔令，表現(xiàn)崔令志向、節(jié)操、治績，虛實并舉，寫實與寫虛交互為用，人物形象豐滿，精神高尚。一位陶令式的崔秋浦，形神俱美，躍然紙上，呼之欲出。在崔秋浦的形神描寫中寄托李白的浪漫主義理想和精神，贊美崔秋浦，安慰自己，緩解了被損傷心靈的苦痛。